◇力作方阵·并蒂花
晴川历历(组诗)
□ 夜鱼
杯子/一墙之隔/幸存/晴川历历/它们真的很安静/在石林见到一块悬石/香格里拉古街废墟/虎跳峡
杯子
想听最纯净的碰杯声么?
杯子原本无暇
一经使用,必然携来细菌
我们一洗再洗
但它们无孔不入
首先是杯沿上的唇印、指纹
随后诱惑、嫉妒、伪装或热情
以及难以掌控的情绪,一一显影
“玻璃里的裂纹正是
突然占有透明的那一道裂纹”*
是打碎它,重换一只?
还是放弃谛听?
将它高高搁置吧
在一日又一日灰尘的覆盖下
试着去听,它以沉默发出的清脆
一墙之隔
午休时,我闯了进去
先是徒步,感觉疲累,脚下就有了轮子
当然不是汽车,那些突兀
全被阻隔在墙外
我躲在墙角,朝外窥视
只一眼便转身,怕被重新擭了去
我要的,是这墙内
除了植物的芳香和摇曳,还要有
适度的荒凉和宁静
踩着寂然无声的轮子,经过
晾晒的被褥、咸菜,和一篮蔬果
紧接着是一排泛黄破损的卷宗和相册
隐约觉得这就是我前世的烟火
我使劲揉着眼睛,手指颤栗
翻不开任何一册卷宗
一束刺眼的光投射进来
持续不断的呼唤从墙外传来
墙内的一切立即化为乌有
唉,醒来是必须的,如同
这短暂的桃源寻根梦,也是必须的
幸存
很久以前,在一条汹涌的河边
秃鹰在我头上盘旋
旷野沉寂,我是唯一的猎物
无路可逃,干脆听天由命
但还是不可遏止地发抖
为了在陨灭之前看清自己的身形
我闭紧双唇,竭力伸展双臂
这才发现,我的双肋长出了片片翎羽
刚一扇动翅膀,鹰已嗖一声飞去
湛蓝的天幕冷静得像一块冰凉的镜子
我看见了自己松懈如泥的样子
迄今,当四野沉寂
我还能感受到坚硬的喙掠过头顶的寒气
晴川历历
1
渔火熄灭后,江水的波纹更深了
潮湿的黑将心灌满
晴川阁隐在里面,唱和了半宿的人告别
剩下的半宿,给留下的人记录弦声
这是打响逼退皇帝第一枪的城市
依稀可嗅一丝硫磺硝烟味
而黎明的大江上
一批批青年,前仆后继
如江鸥,翎羽洁白,鸣声清脆
一个浪头打来,崇高与卑微
往往只是瞬间的愣神
你选择的道路金灿灿,其中
也有若干枯叶
1979年,我牵着母亲的手,第一次
站在粤汉轮渡码头的栈桥上
好奇要比惶恐多
2
我没上过晴川阁,但我爱过山脚下
一栋同名的现代楼宇
不幸的是,一不小心将它爱成了一座碑
转身之后,却不打算祭拜
青春与爱情,即使覆没,也是依山傍水
没有比这更好的葬处
关于它何时更换了地毯,重贴了大理石地砖
新修了舞池,我一概不知
正如我不得而知
二十年后星光会再度亮上去
此刻,十七层之上我俯瞰到的明灭
更亮了一些。但大江东去
恍惚仍旧是那一年
所幸江水不腐,我有淡淡的喜悦
3
后来我写诗,喜悦渐浓
最爱知音琴台旁的月湖。那是一弯
会发亮的寂寞。终日沉静地斜睨
现代或者后现代的脚步
仿佛琴碎之后,它就再也不肯
涌起唱和的水波
事实上弹奏和倾听从没止歇过
譬如现在,它倒映着一群
侃侃而谈的诗人
我们说起行为艺术
我的困惑是:行为和语言哪一个
更接近真谛?或者都只不过是
水底那些弯折变形的倒影
4
他拿鹦鹉赋恨。在美人面前
挥洒笔墨,愉悦可能比恨意多
红嘴鸟儿惯于学舌
重复多次便大有深意
就像诗词里的沙洲,读多了
就有了水汪汪的诱惑
第一次看到鹦鹉洲
风平浪静,轻舟出没。淡然
如隐士的水墨
唯有大片的苇草在模拟傲骨
气势磅礴,但细看,一支支又不堪摧折
5
我喜欢鼎盛之前——
两三香客、两三僧人、几缕清隽的淡烟
一帧相片定格过
初到此城的母女三人
在归元寺门楼雄浑的牌匾下
母亲风华正茂,大女儿正值豆蔻
小的那个稚气未脱
阳光涂抹着庙顶檐角、回廊、鱼池
甚至浸入藏经阁里的尘封
一小束透过木格窗,投射进罗汉堂
五百种表情太复杂了
超过了我的认知极限
我一遍遍数,坚持要数到一尊笑佛
母亲和姐姐在一旁笑看
我全神贯注。全然不知一抹慈光
正从头到脚地笼罩着
6
和真实出现在眼前相比,诗里的汉阳树
太过凄迷。实际上它健硕、繁茂
在凤凰巷五百年的俗世烟火里
雷打不动地抽枝萌绿
我喜欢这样的没心没肺
并确信,春华秋实里涵盖的悲悯最丰富
传奇人物张之洞深谙此理
汉阳铁厂里的火炉
燃烧过一个民族渴望自强的热
五百年的银杏树,每一次由绿转黄
每一把纤巧的扇叶
都像是一次轻拂和启迪
包括它烂掉沉重的果肉,露出干净的核
包括曾经在我童年的火里,那核
扑哧一声裂开口子
散出香气
它们真的很安静
梦寐中的徽州之行
又一次被家事阻断
我说服安慰自己——
徽州古镇
相信下一年春天
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但女儿的毕业考
变数太大
于是我跳上列车
毫不犹豫地陷入睡眠
醒来后也不知道
从杭州到武汉
中途经过的
徽州美景
是在哪一截鼾声里
滑过的
它们真的一点儿也不吵
但我敢肯定
那些金子般的油菜花
肯定是顺着铁轨
一大片一大片地
默默后退
在石林见到一块悬石
这从沧海变桑田后留下的遗骸
裂痕坑凹遍布。但触手可及处,千万次抚摸
平了,光溜溜的,再不存风雨记忆
唯高处,仍在接受灼烤或冲蚀
缓慢地变形,犹如一支彝族月琴缓慢的变调
当热爱长成回眸凝睇的石
永恒,便由点滴的变化凝聚
而高高卡在双峰间的一块悬石呢?
哦那年的阿诗玛带着心中的刺倒在了哪里?
悬而未决的空旷,最终卡在丝弦上颤动不止
站在悬石下,我真的希望,真的希望
心底波涛汹涌的腥,能像这片石一样
坦荡又曼妙地林立
香格里拉古街废墟
巨大的转经筒黄橙橙地矗立
天蓝得还可以指引一万匹矮脚马
驼上茶叶、盐巴,一步一步
沿着幸存的石板路,再向白云深处走去
只是那些鼎沸市声,躲了起来
像是需要在瓦砾堆上栖息一小会
才能酝酿更符合时代的吆喝
废墟边上,还剩一小撮商贩
正凭通用的货币持续着汉藏融合
除了被熏黑的一角旧楼
一切安详得像从没被火炙烤过
偶有喇嘛走过,袈裟红紫,神态淡漠
仿佛在告诉我们——
万物自有劫数,也自有新的路途
虎跳峡
陡峭嶙峋催逼出水的虎性
水源自圣山,一路裹挟摔打
也流经不能被瓦解的钢铁水泥
时代不同,气象各异。此刻
被切割的痛苦化成了悍吼,在风里
喧响一再放大,盖过了个体之叹
但我们心绪各异,无意于集体发声
在怒水滔天的边缘像一块块闷石
和两岸山峦一起,无力地遁入空茫
我紧紧裹了裹衣衫,感觉冷
感觉出一丝被遗弃的味道
仿佛峡谷深处藏有无数负伤的猛虎
正残喘着,挣扎着,呜咽着
作者简介:夜鱼,本名张红,女。祖籍江苏盐城,现为湖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销售,个体经营,以及某大专院校外聘教师等工作,现为全职主妇。诗歌散文作品散见全国和台湾等数十种报刊杂志,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第七届叶红女性诗奖首奖、台湾诗学创作奖、孙犁散文奖等海内外奖项。著有诗集《碎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