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鸿海油画
◇力作方阵·并蒂花
坦白（组诗）
□ 王妃
今夜我就爱风／钉子／爱情／婚姻／你要在远方等我／十字路口／1959年的母亲／睡前书／敲打／镜子的背面／坦白
今夜我就爱风
我爱你的固执。
任凭我裹紧自己
你还是要扑向我、撕咬我
用你的尖锐
像钢针，将我的肉体扎穿
为什么，我一直在拒绝风的靠近？
我的冷是先天的
冷到我为了取暖，不得不走进风中
空空的街道，空空的世界
陪着我走过来又走过去的
除了风，还是风。
好吧，来吧。风！
既然你我狭路相逢
何不做个以死相争的勇者？
今夜，我就只爱你
我爱你。爱你穿透我时的呼啸
和穿透后留下的
空空的回响
钉子
遇见一个人，就给自己盖上一块白布
爱上一个人，就给自己钉上一枚钉子
初恋是一枚钉子
（如今它早已锈死在肉里）
第二根钉子还亮着
（挂着一块红布、一份契约）
不能再爱上别人了
尽管你的身上已经盖上了密密麻麻的白布
那惟一的红布，和惟一的契约
红色，是多么醒目！
你终究还是要给自己钉上最后一枚钉子吗？
想好了，就对着心脏，狠狠钉下去！
让白布都染成红布
让契约化成一团软泥……
让两枚发亮的钉子
挂着苍白的你
爱情
我确信她曾经来过。
像闪电，照亮我，
也毁灭我——
风一吹，一堆灰烬就散了
我无法用时长来计算她的美
那瞬间的恍惚
那凌空高蹈的虚无和激荡……
在万物荣枯的缝隙里
独自盛开的，那妖冶的花啊
而她最终还是死了。她的凋谢
仿佛也是一场表演——我亲眼目睹
她血迹斑斑
倒在我必经的路上
但有时，我感觉她似乎还在
那未流完的最后一滴血
还在我的血管里狂奔
婚姻
他无条件地忍受着我的梦呓
就像我无条件忍受他的鼾声如雷
当我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在枕边正露出甜蜜的一笑
我是幸福的新娘。但
幸福的新郎到底是谁？
参加婚礼的宾朋更像好奇的过客
我记得他们明明多次踏过我们的门槛
我的手就要被套上戒指了
现在，我就要幸福地一哭
他那么快地醒来终止了我的哭泣
就像我那么快就擦干眼泪起身为他准备早餐
你要在远方等我
要不动声色。任由人们的目光，
还停留在万木的枯朽上
不能让青草的嫩芽
那么快就钻出来。
水面上还躺着浮冰，请告诫
那两只激动的白鸥
要摁住喜悦的红掌，轻轻推送——
不要暴露一池春水那细微的荡漾。
苏浅说，“最爱，总是要放在最远。
弱水三千，都是想出来的。”*
当温润的小南风一吹，我就会从
生活的更深处苏醒过来
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在远方等我
等我，从更远的远方
携着朝露返回
*选自苏浅《蒹葭》
十字路口
——致父亲
你拒绝了我的搀扶
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衣服里
看起来更像一枚落叶
在风的驱使下，飘到马路对面
绿灯亮了。汽车吼叫着冲出去
灯柱切断了你我的视线，而这并不妨碍
你一直站在风里，对着我
挥手，远远的笑
在移动的车厢间隙里
你的笑脸一帧帧，快速闪过去
我对着马路对面，也对着空濛的未知
挥手、微笑，内心的恐惧
却在一点点升腾
一棵站立在深秋里的老树
遍地枯枝落叶，我是你稳稳扎在地下的根
哦，父亲，你不知道
现在的我，还是那么好哭
1959年的母亲
她梳着两根粗壮的长辫子
走进兰州女子中学
一群长辫子姑娘走过来了
你看到的也许是她，又不是她
因为寄养的关系
她得早起捅炉子、打扫卫生、烧水煮饭
把手伸进冰冻一样的坛子里捞盐白菜
她是班上起得最早却上学最迟的一个
也是最年长的一个，且
初潮来得最晚
她最快乐的时光，都在女子中学里
左边坐着田慧珍，右边坐着王琪
三个大辫子姑娘的友谊
定格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上
只要放学的钟声一响
她就得以最快速度赶回家
做饭，洗衣，听养母的训斥
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夜色深了，她还不想睡
在纸上涂满了圆月
天上的月牙从窗外投射过来
一小缕白光，抚慰着这个内心
充满忧伤的姑娘
她面向着南方，静静坐在
1957—1961年的中间*
*1957-1961年间，母亲被寄养在兰州，被视为侍女，饱受艰难，其间在兰州女子中学就读，1961年考取兰州女子师范，被外婆接回了桐城。
睡前书
人到中年
睡眠有时就是快车道
在一条暗黑的隧道里，随时会遇见
年少的自己：上树捉鸟，下河摸鱼
摸虾，摸螃蟹。当然，
也摸到死蛇
——一声尖叫，钻出隧道的
童年，在灯光下喘着粗气
虚汗淋漓
我承认，在睡眠里，我是另一个
我。与爱过的人，或恨过的人
缠绵。战争。即使泪雨滂沱
都是快意恩仇，从不后悔
更多的梦，是一个人的战争
我是不死之神，每次行将死去之前
我会把自己叫醒
两个世界，犹如两头恶兽
撕扯着我的黑白人生
“睡，比不睡更累”。
我拥着被子，困在睡与不睡之间
敲打
不出所料，在拿到钥匙的
第二天，敲打就开始了。
一对中年夫妇，在电梯里
搬进搬出，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蚂蚁
拆、凿、砌、锯、刨……
这熟练的敲打，决不是他们的第一次
那么密集，带着焦躁
和期待
然后是鞭炮齐鸣，他们在新居里
庆祝乔迁之喜。
多么好，曾经的敲打
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过
接下来，一定还会有更多的敲打
我听得见的，和听不见的
钉子和火星，都属于我
镜子的背面
在镜子的正面
我们是已婚者，是体面的
陌生人，双眼混浊
隐在镜片之后
脸上的皱纹挤压着最后的廉耻
雀斑是理智的化妆品
点缀了娇羞
把镜子的正面紧紧扣向桌面
把即将暴露的可能反过来
开口唱吧：“郎有情呀妹有意”
我们开始含情脉脉
看不见自己的人。
在镜子的背面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两个替代品，像模特儿
裸身，站在橱窗里
手挽着手
坦白
还记得红酒的品牌
她玉手拨弄着的酒杯上，留着
几个模糊的唇印
那精心修剪的指甲上涂着的
粉色豆蔻，多像几朵摇曳的小花
开在他的身体上……
“这一世，真是白活了”
他仰脖饮下一杯烈酒，说
这一回，就真的这么一回
一桌子的男人，都沉默着
他们对盘子里的鲤鱼
举箸、拨弄、咀嚼、吞咽
小心吐出尖尖的刺
作者简介：王妃，女，安徽桐城人，70后，现居黄山。在《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芳草》等发表诗歌、散文诗，作品先后被多个选本收录，曾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等奖项，著诗集《风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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