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在《人民文学》《天涯》《大家》《芙蓉》《诗刊》等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近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散文集《沙漠之书》《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穿过灵魂抚摸你》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
◇杯水星斗
洞彻之书(组诗)
□杨献平
隐晦之诗
昨夜如一张废纸,两只脚下的三颗灰尘
我在床上找到和衣而卧。有一只指尖从声音醒来
哦,对不起。一个人梦见鲫鱼
蝌蚪,蟒蛇沿着河流,群山之间回声最小
至此我才明白,要用安静来对抗
把失败当作巉岩水滴。渗入是最高贵的动作
有一只麻雀在北方树巅
它的短喙看到整个世界的疾病
就像我,在床上,一切都是白色的
床头的灯光比往事光洁
富有浓度,其实我不想起身
窗外的黑刚刚发生,内心一片混沌
离别之后
去摸一扇门,可它已经打不开了
肯定还有人入住。我手指与木板发出声音
就像那些个心慌的夜晚
逃遁的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理智的
一个癫狂的。一个人要把一个人的手握出血
当时间驾驭离开,我还是没哭
割面之风比芍药居连贯,土尘缺乏比喻
一群孩子被冬天放逐之后
好像不是无限敞开。我一个人绕街道一圈回来
又喝了酒,习惯性地看,就像这焦躁的上楼下楼
确实的,这天晴得没心没肺
读到这句话,就像一个人扔下另一个人
一个人在钢铁里子弹一样飞奔
一个人趴在栏杆上,不断向下坠的方向
哦,上帝,请用一枚落日珍藏一个令人头晕的真心
世上最好的分别都要像一次毁灭性打击
到达的必将正点,带走的,隐约如心疼
当我把自己再用清水洗涮一次
可怜的肉身及其梦想,体现着一个冬天的残忍
四个月的重疾
阴冷,疼,我说的是骨肉
尤其关节。四个月的北京我呆过以后
一场不安来自天庭
以及你的意志。有人在院子里晨跑
还有人打开自己,迎迓十万尘土和一种敲打
深植于人生的相聚和别离
都堪称九月散花。初见时,叶子还在酩酊之中
沉醉的不是风,是看似陌生的鬓边黑发
是我放浪的窃喜和微笑,还有你,你们与我的半张信札
十月我感冒,感同身受者暗笑不语
那种肉身的内战,堪称杀伐。在我面前笑过的人
一只手仿佛一种探讨。安慰由此而生
如十一月的干净,玉兰树收尾,湖水如镜
金鱼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
十二月我开始夜不成寐,面对墙壁
灯光从不照耀,而是聚拢
肯定有一些心碎,有一些争执的隐晦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状态,只不过太逼真
入心的事物一般都自讨苦吃
一月就是一年。告别前一天
阳光堪称老迈的狮子。相聚即为散场
送别如斑斓虎皮。阴冷,疼,体内的火焰
好像自焚,当它再一次实施
情义是人生最优秀的重疾,不及其余
隐忍的情义
请滑动、请停驻,请以任意方向及其尾针
穿过北京之心。你我都从远处来到
近处的,好像是一种听从和奔跑
那时候芍药居初秋正好,晨曦比以往更能号召
天空偶尔灰霾,晴好之时我在院子里,
好一些鸟儿,它们叫声曲折,被耳朵包抄
藤蔓扶起的不仅是急需缠绕之物
在门厅穿梭和隐蔽的,怎么那么妖娆
最可爱的端坐教室,在众多声音之中集体曼妙
细心谛听者,都是伟大的孩子
这世界庞大离奇,如暗自流转的谶语
如我所说:万千灯火更需要独立的一盏
人再多,也都是一个
曲径短暂,叶子们嘲笑青草
风吹不是灰尘,是损耗,是四面散开
玉兰树之间,有一些事实和遐想
如雷霆收回天空,如同我登上和走下台阶
手指叛离掌心,隐约在走廊尽头的白色暗火
天底下相爱的人,都应当相视一笑
在北京我们不会太多
我时常失眠,在梦中看到骏马
岩石,空谷之歌。有人在月色中独自涂抹
还有人,以流水的名义,把怀抱投入江河
请按住胸口,但不要屏住呼吸
请从血液捕捉。请把自己无条件递过去
有一些隐藏,也肯定有一些揭竿而起
每天清晨,醒来如此迫切
好像只是为看看你。每一个夜晚都所向披靡
但不想舍弃
急于打开的星光,和诸神讨论的真理
离别有赠
请给往事脱下衣裳,给三匹瘦马戴上狂奔
此时理智的人都是有罪的
一群人在天空深邃。他们手拿故事
情感粉碎,各个方向都具备鸟雀和神恩
这么多孩子状似流云,风中三只蝴蝶沉醉
深夜里拥抱的人,按下胸脯就能找到星群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对无语,佯装世界核心
那时候犹如深水。空旷,它体验到了极致之美
我一生中唯一的稻田和江河
粮食比爱情美上三分,奔流深入人类
所有的亲人,请放下俗世里的湍急和流火
穿好衣裳,在日光下和月色私奔
最后的玫瑰被悬挂,高举泥土之根
哭过的面颊,我想擦去的
泪水中跑着灵魂。我经历了无数失眠
苔藓之中有大海及其鱼群,朝着失踪的乌云
洞彻之书
必然关闭,尔后还是敞开
习惯性的动作,每一道门都在通往
向内的,在空气中收集鱼群
大面积的咸湿和距离。向外的请记住
一匹马鬃,请给它以大漠,以刀锋和佛像
其实我了如指掌,今夜我喝的
不过是一份洞察,不要以为一个男人可以随意惆怅
他所不屑的,一般都是大多数人
一个人的气象完全取决于与他人的亮度
以及他对月光的认识,请去掉一般事物的狭窄面
为此我感到悲伤,这个词完全出于正常
这世间实可怜爱,或许唯有你暂可信任
狐狸捕捉乌鸦以后,雪山由此崩塌
兔子被人嘲笑,它发誓十年内占领绿洲和它的亲人
暂时可以的还有此时之光
三枚灯火,继续在黑夜里狂奔
此刻完全忘却相爱的,他绝对会取得欢欣
我手指撩拨的完全是假象
湿了的水,拔出玫瑰,但不要私自伤悲
自谓
那枚硬币在地板上打转
我听到声音,可再也找不到了
这意外的失踪事件,没有范畴和氛围
日光把街道扫到树枝上
好像玻璃,坚硬、透明、布满疑云
其实这一切势在必然
没人真正感到蹊跷,迎来的和送去的
恍若一梦者,早已把自己收拾干净
包括体温。分别之泪可以养大几条金鱼
唯独匮乏的,是草原,小马驹和它的父母双亲
我自谓是个好人,可用砖头敲心
当一扇扇的门如昨日关闭
走廊正中,早就没有了胡须和嘴唇
穿红衣服的保洁大姐
一地凌乱,犹如墙壁一天之中的无数瞬间
一定要好好的,这是最后的、忠诚的脂粉
沉醉、放浪,天真的人都会暗自感喟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一种沉沦
念念不忘的,其实最需要针锋相对
相互疼得宽敞和完美,并且越扎越深
草莓
看到就想到胸脯,吮吸可能是最美好的动作
人可以从大地取走,但永远不可能把自己回收
我觉得咬下就是一种败坏
必须囫囵下吞,避免甜和甜造成的伤感
草莓我很久才认识,就好像五岁对于一个男孩来说
不会因为一场嬉戏懂得爱情
最好的孩子应当永远三岁半
再超过一天,大海绝对要篡夺天空
万物只有一条出路
乌云从不认为不满是它的象征
我不在乎食物本身。如同手指并不渴望疼痛
草莓的一生是从采摘结束的
当嘴巴成为通道,肉身暂为灵魂器皿
三片绿叶逃走以后,露水刚好从鼻尖升起
如此赞美草莓其实是一种阻止
正如我在深冬之时抚摸,红和白的孤独比对
瞬间太漫长,吃是人类最糟糕的一种实践
如同草莓只是一种譬喻
她告诉我们何谓杀伤力
当她消失,另一种诞生绝密也更需要悲怜
手枪
手枪成肉,他肯定参透了我们的时代
也因此找到不朽
每一件武器都借用人身
我一日三餐,不想做伟大的灰尘
这狭隘的理想,体现东方主义
如同你看到的全国人民
肉和被肉不是性爱
手枪抵住后腰,蛇在脊梁怒吼
拆手枪的死不悔改
装手枪的绝不认罪
我只好苦笑,抓住一颗子弹
为它装上意象
瞄准不仅是一个机械动作
当你扣动扳机,鸟和鸡渴望一堆米
人希望是一滩血
事实上,手枪早就退居
精确制导全球。当世界冷眼旁观
作为金属,手枪隆重招募骑手
输液
药物进入身体,不是洗劫
姑且算杀戮。对面的老太太正对她丈夫说
他们的某人,得了一场大病
钱都花到内裤上了
还没死!一个把宋婷婷挂在右乳以外的小护士
替我拔下枕头,又舔了舔厚嘴唇
整个输液室水声鼎沸
众人似醉。我常把疾病当作恶棍
欺男霸女。恶是最直接的美德
这一次,我不过感冒深重
其实胃部早已如结冰的泥淖
骨头时常疼,血脂和尿酸偏高
更严重的,我找遍汗毛,它们也闭门不见
如同输液,一大群生物合剂
在我血液里找到心安
一场病实在带不来什么
时间是最大的灾难
我把针孔使劲按了三分钟
起身向外,还没出医院大门
那个叫宋婷婷的护士就在背后喊
“先生,先生,你滴在走廊的血咋那么好看?”
自言自语或以此存留
如果有一只手,它一定插在冬天的裤兜
你知道我在风中能被北方抚摸多久
北京是一只裤兜和另一只裤兜合谋
是一个人和另一群人,隔着乌鸦的翅膀
找到蝼蚁的舌尖,还有烟支横穿的长街午夜
我不知道你现在哪里,一种疼疼到荒凉尽头
世事瞻前顾后。我握住你的手,但不等于
就此可以恩爱一生。鲜红的旗帜总是在虚妄之处
活着是一小杯鹤顶红
正如你奋力挣脱的身子,带走一群猛兽
这显然不是梦,昨夜有暴力摩擦
窗玻璃正好和你 两米远。一块块砖头之外
水泥是整个人类的外部结构
我一直没脱上衣。凌晨的星光提示上帝来过
而你不在,我只好将一枚唇迹作为谶语和符咒
野葡萄挂在酒的意象里,注定会持续
骨头总是在溃败。信仰似乎我握住你的一只手
从指头开始向内撤退。爱必定受孕于欲望
逐走悲伤的大水返身向上,草原葳蕤,鹰隼逃离天空
2013年即将覆没,我如此卑微,又如此珍爱失败与玫瑰
献词
小石榴她是白色的,如我抚摸的腹部
请让我唱赞歌,一瞬间喝下从古至今的美酒
吞吐不止的爱欲
小小人儿,我在河边洗心
请凌迟我,如蜜蜂蛰、小刀刮、火上浇油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找一个
杀心,樱桃打脸,核桃做房间的人
可总是在尘世翻到月亮
在梦中跌进疾病。每个夜晚都有一个疼
靠着影子,翻身起坐,和一群谜语大唱悲歌
人生如此喧哗。一个人如同花芽
午夜开放。没有人试探幽暗之蕊
其中有一条鱼,在水苔之下自生自灭
有一支反叛的玉镯,她始终没有找到另一个
那锈迹斑斑的,被时间之刃洗涮
薄如心膜。我们兴高采烈
其实都是苦孩子。你和我,相对无语
如此刻完成的献词
一少半是语词,多半是骨血
肉身弹奏,黎明喑哑,见光即灭
吊灯之夜
人在替吊灯说话、喝酒,想入非非
吊灯沉默,以光毁灭的速度
众人聆听却无动于衷,
不语者,他从茶水里摘出农事和泥
时间是个愣头青,活着需要坏脾气
人和人,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场你恩我怨
一个人在一群人中把自己耗干
如吊灯,如吊灯之下的夜,茶盏里,无明月
那一刻我闭上眼睛,吊灯无意识狂奔
我想写诗,在上海某夜
雨下得只剩下皮肤,找一张纸
我写下:男人一生需要一盆篝火
一个骑马的朋友,一堆书和读它们的书生
需要夜宿古寺,一位早逝的异乡女子
一只狐狸精,一条自称你娘子的蛇
而四壁空空,我的朋友牛红旗鼾声断续
在隔壁,有人翻身、感冒
我想过去抱抱,拍拍后背
吊灯那么固执,像一尊面目诡异的盗贼
起身是夜色,更多的灯光在窗外刻下车辙
我叹息,我想抱着一声轻咳
一条鲤鱼,在吊灯之外,过明亮的生活
黑夜的祁连山
蓝色的窗帘掀起来。是一阵风
是我的眼睛,黑夜的祁连山只有黑的雪
那该是天堂吧;很多的雪豹和羚羊
野兔和蚂蚁……在列车上,我看到黑夜的祁连山
只是一堆庞大之物;横在人类黑暗的中心
我突然感到心虚,想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上一次厕所,再好好睡一觉
要梦见西王母,还要骑上九色鹿和蝴蝶的花车
棉花
要掏出灵魂,骨头冒血
千丝万缕,还要赶尽杀绝
棉花。棉花。棉花。我大声叫着
我温暖,我终于懂得了这个暧昧的世界
它是棉花,包裹的,压制的
打击的和强化的。棉花于我是贴心的女人
棉花于我是光明的白
我是人,类似一粒发脆的棉籽
我歌颂,其实是歌颂温暖,自私的
你难道没有听说:霜打的棉花,在秋风中展开的
唉呀我的亲妹妹,棉花像清水一样洗劫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