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熊焱,1980年10月生,贵州瓮安人。发表有作品若干,出版有诗集《爱无尽》。曾参加第23届青春诗会。获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尹珍诗歌奖、《诗潮》最受读者喜欢的诗歌奖、四川首届十大青年诗人等奖励。现居成都。
熊焱的诗(十五首)
□熊焱
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自己
在热闹的人群中
我看到他的沉默和独孤
看到他像迷途的孩子,像离群的孤雁
一个人徘徊,或者一个人赶路
当我千杯尽欢、得意忘形
我都会摸到他的忧伤和谦卑
他的淤泥般深藏于心的悲与苦
仿佛玫瑰花下的刺
他总是冷不丁地扎我一口
有时我向左,他就偏向右
我向前,他就偏向后
这人间我有三千米的欢喜
他就有五千丈的哀愁
只有当我绝望和疼痛
他才会递给我安慰和依靠的胸口
多年以来,他就这样住在我的身体中
就这样成为我相互依存的对手和朋友
他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是血肉又是手足
他有我另一半悲喜交集的心胸
也有我另一张爱恨几重的面孔
在低处
这路边的草芥、阳光中的浮尘
这霜雪中搂紧小命的稻草和布衣
他们如此相似:这黄的面孔、这黑的眼睛
他们有喜悦、幸福、无法表达的爱
他们有伤疤、罪愆、郁积于胸的恨和仇
我每天经过他们,经过那么多的方言、国语
那么多的香水、汗臭、烟草的气息和脂粉味
像风吹的草籽、浪涌的沙粒
一卷而过啊,那命运的渺小和卑微
那活着的匆促和疲惫
多少次我登高望远
看见的花红柳绿下、万家灯火中
遍布蚂蚁的触须、蚯蚓的断足
哦,那是多少民工、妓女、流浪者和拾荒匠
又是多少乞丐、保姆、庄稼汉和贩夫走卒
他们一生的奔波和归宿
不过是一粒粟米,半尺黄土
人活一世,草长一秋
他们来了去,去了来
籍籍无名,又默默无声
请你不必过问他们的出身和姓氏
他们是你,是我
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和父亲母亲
忧愁
不过是铅尘、浮土
不过是颠沛的命,是屈辱的活
这些低处的草芥、暗处的蚂蚁
他们把卑微的腰身,搂得紧了又紧
多年来,我看见过被宰的绵羊
在屠刀前平静地流泪。我听见过受伤的野兽
在枪口下仓皇的叫声……
还有更多细小的生灵:比如折枝的花草
比如断足的螃蟹。它们的痛
像哑子的苦,半点也喊不出
茫茫苍生,我无能为力啊
我只是前世落第的书生
今生潦倒的文人
我的半截纸张,压不住纷飞如雨的泪水
哎,我愧对这苦短的浮世
愧对这烟火中满面霜雪的人民
当我有一天满怀羞怯地离开世间
请你们埋葬我的白骨,而不要埋葬我的忧愁
那是我活着时幽愤的烈酒
醉我潦草的人生当击骨以歌,当拍案以哭
一张白纸就是我的故乡
想老家的时候,就把一缕炊烟搬到纸上
要有低矮的瓦屋、藤蔓缠绕的篱笆
要有布谷催耕,玉米的芽孢在谷雨中破土
还要有蛙鸣浮动,在月光下叫碎我的孤独
哦,一张白纸就是我的故乡
我在纸上写下的每一颗文字
就是田间的小麦和水稻、地头的野花和杂草
它们开清淡的香,结饱满的果
生长着一卷卷恬静的时光
如果卷一卷纸角,抖一抖纸张
我会看到狗在吠,鸡在叫
牛犊在撒欢,马匹在飞跑
河水淌啊淌,流远了多少人一曲曲的柔肠
在这张白纸上,分散的亲人们团聚了
死去的先人们回来了
连远来的客人,也都成为我的乡亲了
我走在他们的中间,道一声祝福
哼一曲民谣。粒粒汉字都是我温暖的呼吸和心跳
旅途
那些云朵、雨水,那些风自吹、水自流
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坐骑和鸟兽……
都是我生命中一截截的时光啊
我走过的山川、车站、码头……像我的鞋子一样
全都跟在我的脚后
这些年里,我以月光为药
医治我在清明的哀思和中秋的乡愁
我以烧酒为友
温暖我在夜晚的忧伤和他乡的孤独
我还以苍天为被厚土为枕
容纳我这人生中匆促的奔波、疲惫和劳苦
乱云飞渡,有多少年华远走
寒暑易节,又有多少人非物依旧
看吧,大地上蝼蚁穿梭,草木蓬勃
我便是其中一粒,点缀着这世界的冬夏与春秋
天地无限,人生却有尽头
这几十载的光阴,当歌则歌,当哭则哭
而我忧愁时却愧对这春天的阳光和花朵
而我尽欢时却愧对这人世的苦难和悲楚
哎,就让身随清风吧
就让心随明月吧
乡音渺渺,旅途也就成为了家乡
无须叶落归根,无须魂还故土
你看那流水青山,处处皆可埋白骨
笑忘书
一双草鞋就够了
一匹布衣就够了
江湖遥远,这人生的路
越走越简单,越走越寂寥
风渺渺,雨潇潇
清晨里我用霞光洗脸
暮晚中我用月色梳妆
这天大地大,我只居一隅
这浩荡长江,我只取一瓢
莫问关山外恩怨情愫
莫问京城中功名利禄
我只需要清风入怀,饮一杯浊酒
我只需要层云荡胸,歌一曲河山
这行走的身躯,不过是一具皮囊啊
生前付于流水,死后葬于草根
生日愿望
每年的蜡烛都在一根根地增加
而属于母亲的时光,却像这燃烧的烛
总在一寸寸地短
吹灭蜡烛的前一刻,我许下的愿望
都与母亲有关。这么多年了
我从不敢忘记,我生日晚会上的狂欢
正是多年前伟大的母亲在替人类受难
原来死去的亲人从未走远
他们从未来过成都——
可在成都的这些年里,在我清晰的梦境中
我却一次次地看见他们,看见他们小心地穿过街道
就像一抹阳光挤出云缝;看见他们安详地坐在府河边
朝我微笑的脸,就像一河流水荡漾着春风
看见他们在黄昏点亮的灯盏,就像雨后升起的彩虹
——每一次醒来,我都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一定是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看我了
一定是他们,为我抚慰异乡的忧伤与孤独
哦,这些我死去的亲人呀
天一亮,又各自回到了人群中
看吧,那在街头扫地的清洁工,她弯腰的背影
多像我病逝的大姑在田间锄禾的身姿
那在巷口卖菜的小贩,他称量瓜果的喜悦
多像我故去的三叔收割庄稼的甜蜜
多少次,面对夕光中相互搀扶的老俩口
我都想走上去,轻轻地叫一声祖父
又轻轻地叫一声祖母
乡村墓地
这一片开阔的乡村墓地
我相信是一群无名的人,一群卑微的人
一群踩着泥土追赶太阳的人
来到这里,被风吹碎了一生的孤单和疲惫
累了,就躺下来
从此睡去,听风,听雨
听隔夜的鸟鸣和水声
坟头的青草,是他们生前的兄弟
他们之中有我过去的亲人:粗糙的脸
沸腾的血,都和我一样
都咬着牙,奔跑在生活的背面
当许多年后我又回到他们的中间
请给我立下一块小小的碑,并写上:
熊焱,曾用名熊盛荣,享年七十岁
这一生,他穷困,一无所有
除了那一颗善良、健康的心
遗嘱
写了一辈子的诗,还是一无所有
我留给你们的:就是这叠厚厚的诗稿
就是这把坚硬的老骨头了
只是这两件东西,于你们又有何用呢?
我的诗稿,暂时留着吧
如果有一天你们想我了,读读它
就会感到我还在你们的身边,和你们说话
还有我的老骨头,别丢去喂狗了
也别拖去火化,我要葬到泥土里
当做肥料,让大地生长着青草与鲜花
哎,想想我糊里糊涂的这一生吧
我失望过、自卑过、堕落过、无所作为
那些爱我的,我没能更好地爱他们
那些恨我的,我没能宽容地原谅他们
还有更多的人,我没能真诚地感谢
和祝福他们……哦,这一生就过去了
我多么希望生命能够从头再来,不是我畏惧死亡
而是我多想偿还我生前欠下的债、愧疚和罪过
并在那些流逝的时光里,让我学会好好地爱
好好地爱自己,爱他人
爱我走过的路、路上的伤、伤里的疼
动物园
牢笼里的狮虎豹,像温顺的小猫
一日日地,消耗着生命慵懒的孤独
围栏中的羚羊、骆驼和斑马
伸长的脖子,嚼不动饥肠的辘辘
只有假山上的猴子,为了游人们施舍的糖果
还在变着花样翻跟斗
我听到游人中发出的尖叫和欢呼
像相机的闪光
穿过动物们哀伤的瞳孔
而我们风尘仆仆,只为了满足
内心里那一份猎奇逐异的私欲
我原本提着绣像的笔
只是我已不知道
我是该画人,还是该画动物
因为看到的动物已变成圈养的家畜
我看到的游人却在心里奔跑着豺狼和猛虎
屠夫
多少人剖鱼时去鳞,杀鸡时取血
打蛋时劫走了还未孵化的梦
天天开荤,顿顿食肉
干煸、红烧、清蒸、黄焖、爆炒
换着口味烹,变着花样煮
即使是一大把年纪了,也还在割羊鞭补肾
挖蛇胆明目。四处打听偏方
八方收罗大补
又有多少人白白净净,双手空空
却在话语里藏刀,文字里埋斧
诋毁、调侃、讥讽、斥责、诬陷
一粒粒尖锐的词语,堪比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堪比飞翔的子弹
足以打穿胸口和头颅
而我是多么愧疚啊:跟他们一样
三十年来我从未杀过人,行过刑
但我却是这生活残忍的屠夫
我们都是有罪的
如果你不曾喝过血吃过肉
那你也一定穿过动物的毛皮
如果你不曾折过花砍过树
那你也一定践踏过路边的小草
如果你不曾杀过鸡剖过鱼
那你也一定踩死过地上的蚂蚁
哎,我们都是有罪的
不管你是活了五十岁,还是活了一百年
你都一定说错过很多话
做错过很多事
伤害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一生,即使你肝胆照人问心无愧
即使你顶天立地铁骨铮铮
即使你行善积德乐于助人
这些你赢来的好名誉,获得的好口碑
也不过是在掩饰你在人间的罪过和羞愧
哀歌
拥挤的街道上寸步难行,汽车的轰鸣
是胸腔里咆哮的愤怒
空气里飘飞的雾霾
是压不住心口的喘息和疼痛
这个春天,彭山南河上飘浮成堆的死鸭
黄浦江里滚滚而来的死猪
又一次告诉了我:没错,没错
这些年我们饮下的、吃下的、吸进的
都是一点点的毒
别怪我心里埋着地雷
别怪我心里藏着刀斧
我看到这尘世间奔跑的人影
有的是蛆虫的身子
有的却是畜生的头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穿过天桥,经过地下通道
当我走出夜色下的巷口、灯火里的斑斓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捂紧怦然乱动的心跳
当我卸下奔波一天的劳碌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品着蜜的甜,尝着伤的痛
当我遮不住天空的冷雨,忍不下眼眶的热泪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在一张白纸上搬着万吨的孤独
当我在一张暖床上枕着遥远的旧梦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是的,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而那个人就是下一分钟的我、下一瞬间的我
是暮年白发苍苍的我
是将来我长眠后还以另一种方式替我活着的我
名家评析:
熊焱的诗歌给我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他是一个相当自省的诗人,对自己以及同时代的诗歌写作都有着清醒的反思和认知,他的诗歌并没有陷入当今流行和时髦的所谓的底层写作、打工诗歌、乡土写作的窠臼之中。新世纪以来,随着底层、打工、草根和乡村题材成为新一轮的道德神话和时代圭臬,跟风的、复制的、矫情的所谓“民生”写作铺天盖地,相反,我们看到的真实的、个性的,既具有个人深度又具备时代高度的诗作却是乏善可陈。尽管由于出生背景、时代语境、生存境遇等关系熊焱处理的题材也包括乡土、底层,但是他的写作时时葆有了个性化的方式,是扎实的、真挚的发自灵魂深处砧板的敲响。
熊焱在使得自己的诗歌不断向“天空”和个人的精神乌托邦仰望的同时,他的诗歌触须又是如此深入而沉重地探向身边的世界和大地,这种双重的诗歌视阈正像是一棵壮硕的橡树,它的根须扎根于大地,他的灵魂又寄托于苍穹。这是这种容留的诗歌视阈使得熊焱的诗时时关注于生存的场景和平凡的事物,而在这些日常化的场景和事物中摩擦出诗人异常敏锐的发现力,而这些场景和事物也在诗人的观照中呈现出黑色甚至苍凉的质地。
值得注意的是,熊焱的诗歌中有当下诗人普遍缺乏的诘问和悲悯的特质,而这种诘问又具有一定的宗教感和忏悔意识,众所周知中国诗人是没有宗教感的群体和社会层,而熊焱诗歌中的这种带有诘问甚至责难性的宗教意识除了与其大学所学的哲学专业有关之外,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他特殊的生活经历和过于成熟的内心成熟程度。
———霍俊明《针尖上的闪电与颤栗》
作为“八零后”诗人中凸出的优秀个体,熊焱无疑是这一个已成为中国诗歌中流群体中的代表性人物,他由此也不断得到了各个方面的关注,对于一个年轻的写作者,这值得欣慰,也是鞭策,更是熊焱不断行进的动力。此时回望,不难看见其性格的孤傲与沉郁、其诗的情理兼容和其思始终与时尚、腐朽、虚伪保持着的距离感,这距离,体现出他主动而自洁自律的文化自觉,他的诗也因此始终葆有一种真与善的胸怀、一种自然朴实的可贵情怀、一种相对认同和乐于当代物质时空的年轻诗人们少有的关怀——一种建立在对世界的独特理解基础上的大“爱”。
近年来,熊焱不断调整其诗歌图景,像饱含自然血气的年轻石匠,他认真观摩自己的工具和测量所面对的目标,其石头般强硬又石片般尖利的语言变得韧性、弹性;他学会了缓慢,但不是停滞而是稳步前行、而是将自已本身视作一个新鲜的模块,试着将它放置于各个不同的场景与背景,这是个体经验滋生的必须。奇石之奇,需要与众不同的“经历”,以及对经历(经验)的与众不同的理解力。他的笔更加深入个人生命、生活体悟与思考中,他留意到时光正缓缓渗透的平常日子,他的心跳渐与以往陌生或忽视的“信息”合拍,他的关注面变得更加宽敞,这些,让我们不难预见他的诗意的后来,他的情与思、身与心在未来的光阴故事中,将更显纯粹与练达、和谐与自然,因为他拥有我们这个时代日益珍稀的纯、真、智,以及独具个人特征艺术感和与生俱在的责任感。
———赵卫峰《众声喧哗中的静和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