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杯水》诗刊2013秋发表的诗歌20首及创作手记 作者:王妃 (2013-11-18 10:32:03)
这些诗歌是根据柳苏老师的要求选取的,大部分是以前创作的,再回头读起来感觉十分稚嫩。创作手记是柳苏老师的命题作文,写得不好,权当给大家讲讲我的个人经历。很多人都说我的笔名霸气,其实这仅仅是个容易让人记住的笔名而已,我从未忘记自己是谁。祝福大家!
王妃的诗(二十首)
脱落
总是有不断的注入,才会
有不断的输出。前三十年的饱满
将在后三十年慢慢干瘪——那些随流水
而去的盐粒、雪片和玫瑰
曾是身体里值得骄傲的部分
它们都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从春潮涌动,到秋后的坠落
和萎黄……从拒绝到接受。
每一次的拾起、掸落、抹去……
我都小心翼翼。所有的脱落
是独立,是舍弃,
是与身体最后的告别
日复一日,洒扫庭除。
累了,我便抬头安慰自己
等风再吹一阵儿,雾气就会散尽
面前的大镜子,定能
空出自己的身子来
玻璃
我喜欢它的透明和完整
在如水般的清澈里,我能看见
从人群和车辆的夹缝里
钻出来的自己
我还喜欢它的尖锐和破碎
它的刚烈和锋利,足以割破
一根手指,或划烂一张
旧照片。就像一把刀,刺啦
一下——
某些事物立显裂痕,或者
干脆一分为二
空位
孩子,如果我睡了,你要明白
这个世界照样醒着,并繁华如初。我所留下的
空位,很快就会有人填补,比如:
我所从事的岗位;或者我作为
你父亲的妻子。但
我必须醒着!因为
在今天和明天,有两个位置
我不能让它空着——
你的母亲
中年赋
我尽量保持端正的坐姿,任夜色
爬上眉梢,挂上厚厚的霜
将墨色窗帘轻轻合上,我好想睡
文件夹、水池里的碗筷、儿子的作业本
还在耳边,发出窸窣的响声
像家鼠鸣出的警报。
有时,我真的想:不管了
我这就倒下去了,你们别想用什么词语
来撑开我的眼皮!我真的
真的想睡,却越来越不敢睡。尽量保持
端正的坐姿。即使顺应人间的意志
躺下来,也是睁着眼睛做梦、呓语
偶尔,在凌晨
三两点钟,从记忆里惊出、盗汗、潮热
“虚胖的中年”,在枕边人起伏的鼾声里
既得安慰,又得恐惧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我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
有时候我会加固堤坝,把它们抬高
满足水走高处的欲望,实现三千亩谷地的梦想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我熟悉每一棵草木的长势
横向、纵向,只要它们乐意
所有的枝条可以恣意向四周扩张
我熟悉每一个子民的生活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总希望在刨过的地里,把过旧的日子再次翻新
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另一个我
我熟悉我的江山——
那些属于我的河流、山峦、鸟兽、草木
和子民,他们
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所过的每一天,就是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把自己好好爱一遍
我的村庄
离开你已很多年了
当人们温热的语言潮涌向你时
我只能站在一棵香樟之下,目光
越过安合高速,越过
交错的田垄,抚摸你的前额
刺枣干瘪落地,苍耳还吊在枝上设伏
童年的欢笑被车灯的光束剪成碎片
滚下村东那座低矮的山包
坟茔里躺着我远去的亲人,他们睡不着了
忙着替我拾掇
就像忙着春播秋种的事情
夜雾弥漫。我和香樟渐被笼罩其中,好在
乡道宽广,我已不走夜路。
呱呱鸟鬼气十足的鸣叫依旧
阡陌缠裹着,村庄
成了母亲手中的甜粽心
而我故去的亲人们,正搂着
我的旧时光,像搂着一捆麦子
进入了梦乡。呓语被我一点一点
收集,打包,带走。
村口的蒲公英
从我记事起,她就站在村口
举着金黄色的摇篮
举着羞赧的小秘密
举着褪色的红纱巾
……
我再次经过村口时,她还在那里
佝偻着腰,两手空空
举着满头的白发
在村口迎来风,又送走风
祭
老树、枯藤都返青了
昏鸦,还有故去的亲人太过遥远
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
清明——
在两个朝代的概念之外
是孤坟、纸标和香火褶子
那些幻想、热望和爱
和我隔着十年、二十年……
抑或更远。
用记忆的锹再去翻一翻
腐烂、发霉、潮湿,杂味蔓延;
初恋和背叛,是两枚连体的刺青
有泪滋养着,还鲜亮如初
即使白骨铮铮
随意扯一扯,还是连着筋地疼
文字串起白纸几张
插在岁月堆垒的青冢上。无风
也飘扬。
尘
我努力掏空自己,让自己
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我想骑着一粒尘
自由飞奔
先去拜祭我的祖先,
顺便看看山上的映山红、狗尾巴草、小山雀儿,
这些儿时的朋友,是否安好;
我还要去遥远的北方,悄悄钻进某个人的窗户
把他纸上的秘密偷走;再
赶往干旱的西南,把最后一滴泪
运送给一棵草,或一只蚂蚁。
当这粒尘累了,我要借它最后的脚力回老家
住到父母的衣服上,听听他们的唠叨
任他们皲裂的手,将我掸来掸去
布谷
唉,亲爱的布谷鸟
其实你开口叫时,我是醒着的。
一亩三分地没了,珍藏的那粒种子
也已霉烂。我的农民身份被征收了
早起,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四肢不勤的我,只能练习
辟谷之术:将日渐臃肿的身体摊在床上,省下
米缸里最后一粒米,作为惟一的遗产
留给我的子孙。但愿,在若干年后
当你“割麦插禾割麦插禾”的叫声传来
他们,还能想起稻米的模样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努力
适应江南梅雨的潮,适应
绿色的霉斑、黑色的垢迹
洇湿镜子。一层水汽
我与我面对面,却彼此陌生
有人打马从窗前得得而过
马蹄带起的泥香,翻飞的蝴蝶
朝北绝尘而去。
马背上,有蝴蝶起伏的浪涛
我看不清他的脸。
碎了的盘子,墙皮脱落
一滴蚊子血、一粒白饭粒、几块霉斑
分不清,谁压着谁
不可说
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自己吞下的污秽,找个隐蔽的角落
想办法呕出来
要么就忍着
如果胃和肠足够健康
就告诉自己:
受点罪没关系
总有一天会被消化
“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
告别
想写一封告别信
在信的开头,我写下了一个字“亲”
我还来不及写第二个字
高积云就凝成塔状
风息了。那些低飞的红蜻蜓
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枯坐着
整个下午,一字未成。
有些事,有些人
来,或者走
不过一场雨的过程
室外的蝉在煞有介事地鼓噪:
知了,知了……
命
长命,短命,都是命。
就像蚕这小东西,穷极一生
只制造了一个成语,并赏给了自己
抽丝。剥茧。将白色的虚无
慢慢抽空,把最后
那个干净的裸体,呈现给世人:
“我才是我的惟一”。
我的惟一,终会带走我;
而裹尸布,是我赠予你的惟一。
拿去吧!要绣
你就小心绣,用丝线绣,绣一朵白云
托举的太阳,在七彩霞光之中
请绣上我永恒的那点亮
耳朵
母亲喜欢以耳朵论人。她说,
大耳垂肩,必有菩萨心肠,是良善之人;
她讨厌小耳朵、软耳朵之人,“一看就是祸根,
喜欢咬耳朵,喜欢枕头风”。
小时候,她惩罚我的方式就是揪耳朵,说
这样可以长记性。
工作后,她又教导我:
两耳要闻窗外事,家事大不过国事
天下事,事事都得关心。
这些喋喋不休的话,我常常左耳进右耳出
全成了耳旁风
最近,母亲的话突然少了。
我揪揪自己的耳朵,总怀疑
这是我的错觉……
孤月
说是天注定的,其实就是一种需要
他们在银河系里慢慢靠近
枯坐着的他,夜夜重复着同一个游戏:
借她的清辉,填补越来越空的自己
“只有这样的相望是安全的”
他们都深知:危险的尾巴,
就藏在那清晰的面庞之后
所谓的圆满,皆源于那要命的吸引
而恒久的爱,永远与
距离、消瘦、残缺、潮汐
——并行
放下:初六过慈心庵
爱、恨、情、仇……
我们供奉的庙宇里
诸神都拥有完美的面孔
你必须具备美容师的技能
揭开敷着的面膜
才能露出黄斑、死皮……那密布的
荒草覆盖下的真相
“痛则不通”
你嘴里重复着说忘记
心上的石头尚未搬开,它
阻滞了血液的流通
要学父亲拿起锄头
暴雨初歇之时,在田埂上
划一道缺口——
雨水和泪水,这同质的水流
可以疏浚整畴整宿的淹渍
“通则不痛”
偌大的庙堂,能容天地神鬼
何况一两个小人?听:
有梵音回响,香气绕梁不散
有些人走了就走了,你不必回头
有些人你还会想起,请
把他们的名字,护在掌中
凌晨4点40分
云团被渐渐明亮的光线切割——
浅白的上层像块用旧的塑料布
飘在赶早市的菜农头上;
阴暗的下层是梦呓者的棉被
被淌着的虚汗浸湿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失眠症患者。每天
就这样行走在云缝之中
明明摸到梦想的门框,却找不见钥匙
只能对着生锈的锁眼喘气
幸好还有鸟鸣。这些错落于双手的珍珠
你握住,它就发热;你摊开,它如此清凉
是一帖上好的膏药
郁积的云团终被光线驱散,如飘絮
融入蓝天
——生活的大幕开启了。
在明亮中,在菜市口,面对鲜绿
和叶片上滚动的露水
我是如此浅薄,愧对幸福这个词
土
土鸡,土蛋,土菜……
越来越多的商贩,在菜场里做着土字文章
他们把土涂在这些东西身上
看起来这就是“正宗货”,真有意思
叫卖声,胜似田野里翻起的麦浪
我的婆婆,衣着光鲜,刚染过的头发乌黑油亮
她手里攥着几个小钱,在菜场里
转悠。
摸摸这个,捏捏那个,
——做了一辈子农民
咋就不认识这些土亲戚呢?
那些土
粘在她的手心里,怎么也甩不脱
我婆婆额头开始冒汗
贩子们狐疑地盯着她,仿佛她是
菜场里最大的赝品
在茶园
凌晨四点起床的人
背着满筐的鲜叶,正在下山
汗珠噙着曦光和希冀
在他的额上闪亮
迟到的观光客,与丰收的茶农
各自侧身——
在狭长的山道上,小小空间
足够鲜叶和我自由的呼吸
在十亩茶园,我是幸福的人。
万千鲜芽,正吐出新绿
这些撩人的小手,是长在我体外的青春*
山风清冽,溪水缓慢
它们抚慰我,也掏空我
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引自鲁迅《希望》
作者简介:王妃,本名王佩玲,70后,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芳草》《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绿风》《中国诗歌》等发表作品,曾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著诗集《风吹香》。
从村庄走来的诗歌(创作手记)
○王妃
从08年底开始尝试写诗至今已有5个年头了。我的诗歌被一些师友大致分为了两块:中年情结和乡村情结。中年是我即时的状态,而乡村,其实是我在相当长时间内刻意回避却终究绕不过去的话题。当我写下这句话,我也在心里叩问自己:是千里之外的那个村庄喂养了我,为什么我却在意识中曾一度拒绝对它的回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又不自觉地在诗歌里一次次将它想起?我也很想找到答案,所以我必须再次将我的村庄和我那个在村庄中挣扎的童年从记忆口袋的深处翻出来。
我的父母是六十年代初下放到父亲的老家——安徽桐城一个叫鹿儿城的地方的,据说古时候这个地方有座建在神鹿身上的城池,后来神鹿被上天召走,城也塌了。传奇的美好之处就在于总是关键时刻戛然而止,让人回味无穷。因而我孤独的童年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在地上寻找传奇的碎片,把一些破碎的瓦砾集中在一起,再和小伙伴们建造属于自己的鹿儿城(《过家家》《我们举着荷叶跑》)。
母亲是城里人,根本不懂农活,在小学里代课,而父亲作为大队部的干部又整天不见人影,我和哥哥姐姐兄妹四人还得读书,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全仰仗父母微薄的工资,每年的除夕夜是夏林生产队的分红日。全村的老少都聚到村头的队部去了,只有我们兄妹陪着母亲,听着她沉重的叹息,因为我家没人挣工分,是村里惟一的欠债户。在农村里,欠债户的名分是可耻的,所以我们也自觉疏离了村庄的小伙伴们,偶尔玩到一起,若是闯了什么祸事,也总是倒霉地被摊上被指责,回到家里就会连带着受到母亲严厉的责罚。这样的童年总是密布着孤独和阴影,散也散不开。贫困和苦难是压在身上的碾子,要么粉碎要么重生。我的母亲是一个坚忍而有骨气的女人,她不喜好串门,从不搬弄是非(《梦见》《耳朵》等),凭着认真的教学在村庄中渐渐赢得了尊重。她把自己的一辈子安置在不属于她的村庄,却一直无法容身其中。八十年代初期,她打报告将我们的家从村庄逼仄的缝隙里搬到了远离村庄的小学边。后来,一条高速公路横亘于我家和村庄之间,彻底切断了我回望村庄的视线,我们就这样背着书包,告别了村庄,先后离开了故土(《我的村庄》《草垛》等)……
我们兄妹四人都深受母亲为人处事的影响,打小自立自强,大哥和姐姐在上中学期间就能抽空挣到一个大人的工分,补贴家用。我的小哥为了让我读书,牺牲自己放弃了求学的机会(《小哥哥说》)。一家四个孩子考取了三个,在当地是很受人钦羡和尊重的。如今,我们兄妹四人为了事业在大江南北打拼,父母则为我们固守着那一片土地。闻着泥土长大的人啊,即使我们曾经带着多么强烈的欲望逃离出去,终究还是要回来,只要闻到那熟悉的气息,我们的疲惫、压抑都将得以疏解得以安慰,我们可以毫不设防,摊开手脚扑上去。
因为知根知底,我们不必矫情。承纳我们的土地啊,我们的根在那里,所以诗歌必在那里。
2013.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