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赋
徐赋自选诗（二十首）
○徐赋
故土
我的故土是绿的
母语也是，马头琴
一声远一声近
落到怀里都是绿的
郭尔罗斯是我的牧场
屯兵十万，一寸寸溃退中
王侯与英雄，不复存在
只有马蹄踏破古道
不止月亮之上，不止千里之外
没有风，是什么将我吹来
甚于薄暮，霜露和寒气
上善若水，生长山河夜色
月光刚好照见了我
念及浮世之远，念及清净
谁骑着枣红马穿街过市
我只看见，鹰翅瘦成一道掠影
郭尔罗斯后旗
故乡是不可更改的
不在乎，你想或者不想
不增不灭，永远只有一个
先人把敖包、羊群、篝火
毡房，还有墓碑
沿着松嫩两江的左岸
依次排开，那些陈年旧账
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一盏酥油灯，点亮一扇窗子
于我来说，却点亮了
整个郭尔罗斯，江河浩荡
没有什么，能比长调和烈酒更丰盛
马蹄生风，风头正劲处
淡出视野多年的白狼
在一滴泪水中
望月，回头
我的草原
长风，来者不善
绿色像传说，沉入泥土
长出快乐的花朵
而我总是要的太多
远方，可能还有帐篷，篝火
蒙古长调，帝王的江山
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草原一退再退，直至退进
我内心的最深处的空旷
经不起一丝风声，海东青的嘶鸣
破碎了，那些如锦的羽翼
从此下落不明
来不及抹去，阳光和火的痕迹
我多想，从我的骨骼中
渗透出来，一只迷失的羊
一匹识途的马
长调
是风制造着风，是水缠绵着水
是雄鹰扯动白云的疾
是羊群啃食月光的轻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几个音符
粗犷地响彻，悲抑苍凉
此刻，声音倾斜着
我听见隐藏在深处的回响，如光
迎面撞过来，有些痛是把持不住的
破碎一地，再一片片地醒来
辽阔的郭尔罗斯草原
留给我的已经不多
酒喝干，再斟满
醉了弯弓射雕的雄壮
萨仁花开开，落落
软了落日长河的忧伤
是草原生长出来，终将回归草原
比如：姓氏，篝火。血脉
长调或民族的魂
短歌
水流入了风，风藏在白云之上
白云闪进了羊群，羊群
把草原湮没
驻扎了很久的毡房
倒伏在羊群走过的痕迹里
一片一片的咩声
结成一块叫母语的痂
所有的花草，逆风而行
茫然失措的牧羊人
赶着长调奔走，悲怆的歌声
呼唤着羊群，骏马
我只想，把自己安放在草原上
草木一样贴紧大地
怀抱着一根硬挺的马骨
缓慢地，被时间漂白
丁香花开
古驿外，五月边
掀起淡淡的紫色裙裾
延漫着，像是一个约定
撞醒，这阒寂的野渡
开不败的花，一朵比一朵热烈
一朵接一朵地紫着
风一吹，就摇曳生姿
撒落泥土的露珠
是一滴滴泪水，找到了故乡
一只前世的蝴蝶，穿行
在江南的雨中
该留下的，都留下来了
比如美，纯真和善良
而我有无法言说的忧伤
依旧颠簸在马背之上
古驿
收留了太多的流放，流放
沙子一样，野草一样的流放
流水般，在时光的缝隙里
一些沉积下来，一些随风逝去
站人，流人，墨客，骚人
放下最后的荣辱和尊严
左手点起灯火，劈材，喂马
右手开荒，捕鱼，种田，养鸡
声声马蹄，注定要迎风飞扬
把那荒凉的月越磨越亮，渐渐温暖
今夜，我守住古驿的一隅
饮两三杯陈年老酒，月光缓慢后退
马嚼夜草声再次响起
借着最后一丝光亮，我看见
一只鹰从天上，俯冲下来
在那一瞬间，风吹痛了骨头
开出了花，一块留下新鲜的伤痕
驿道
八百里快骑抛起的烟尘
与历史相互纠缠，逝者如斯
三百年，也无法抚平
烟与火，离与合
是的，这里的天空如此高远
那滞重而激烈的马蹄声
比风更硬，比风更满
在科尔沁草原深处
奔涌，而来
站在古驿道上，这久违的荒凉
成为我柔软的一部分
我是愿意迟缓和敬畏的
而野花，流水，荒草，羊群
对我的去向，一无所知
在空旷中转过身来
不远处，有粮食味道的炊烟
在滑落的夕光中，扶摇直上
我愿意，此刻永恒
渡口
喊着村庄的名字，回声
试图把那些，被风吹远的
白云，都带回草原
天很空，保持着完整的蓝
马背上的牧羊人，抚水而歌
所有的花朵，听到了弦外之音
风中的蝴蝶，不易察觉的
从阳光里，一直走到目光外
佛说：放下了，就拥有了
我看见，有人拎着旧式藤箱
在暮霭中，缓缓走下船来
一切如我所盼
刚好，微雨蒙蒙
月光
此时，月光倾城
此时，马蹄声刚好穿过村庄
有些事，丢在时光里
惊动了谁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么多的草，都是我的至亲
在辽阔的苍凉中赢得一席之地
成为郭尔罗斯
最后的守望者或诠释者
而我不能等待的味道
大过整个草原
以为南飞的鸟儿，会带来消息
在铺满野花的路上
我需要沿着月光走多久，走多远
才能合情合理地，放马南山
放下所有的慌乱和伤感
月光谣
是羊，还是那云朵
迷失在这辽阔的疼痛里
马头琴响起，是那么的苍凉
要将谁，拥进怀来
有些人化作了土
有些人融入了水
有些人去了更远的远方
牛羊还在，低头啜饮
大片大片的黄花青草
已慢慢成为追忆
一弯月，多像一张
遗落在草原上的蒙古铁弓
不小心被风吹乱
一片月光，飘了过来
然后，包围着我
仿若四面楚歌
在这片，月亮卸下的忧伤中
我茫然地，闭上眼睛
老屋
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
那些旧时光，弥留的酒香
几只索居的麻雀
窗前的月光守着
还在缝补日子的母亲
如水的温柔，从不说生活的痛
翻墙而过的不是红杏
而是一些风
小村的故事就这样
在如豆的灯火下，长出枝叶
结出，温暖和幸福
老屋在风雨中，一点一点剥落
母亲在烟火中，一天一天衰老
我无法想象，母亲离我而去之后
空出来的老屋，是否
还是我牵挂
老树
站在村庄的背后
比村庄高，更比村庄老
苍老的叶子颤抖着，在风中
像一个个失传已久的
典故
一切那么自然，叶片
在高处，托住白云和炊烟
有关它的传说
在郭尔罗斯草原，众说纷纭
而我知道，阳光正好
那不为人知的
破碎在枝干上的红绸
虔诚地，如我美好的童年
成为遗忘
风往北吹
风吹草低，马蹄扬起或者落定
在科尔沁草原
羊群不会迷失方向，由一片草场
抵达另一片草场
值得期待的声音
是雨滴在翅膀上拔节的回响
尽管带着汗水的盐
我还是呼吸到了
青草的味道
风往北吹，我找不到
你斜倚过的毡房
枣红马和蝴蝶。百灵鸟，桃花
说着一种隐语，我听到了些什么
在花朵开败春天的一瞬
我只是想，那些飞远的鸟儿
跑远的马儿，都该回来了
故乡书
那个叫敖包得根的村庄
其实，是父亲出生的地方
每年的清明或春节
随父亲去那里，探望我的长辈
先人的墓碑，长幼有序
齐整地排列在坡地上
隔水相望，是一个个整洁的院落
犬吠抑或鸡鸣，错落有致
院落里，有我血脉相连的至亲
那铺火炕，父亲睡了十八年
我也曾睡过三、五个夜晚
从门窗缝隙挤进来的风
也没能把我的梦劫走
于是，我开始迷恋
迷恋江水湍急的回声
被夜风轻轻推远
迷恋比月光还轻的马蹄
在草滩上尽情撒欢
迷恋一种暖暖的感觉
在我心里自由发酵
八家河
八家河，我看见长调中
那老匹马的泪水了
把骨子里的忧伤，传递给我
羊群只喜欢广袤的草滩
干净的石头，清澈的河水
而此刻，草已退至河岸
一只羊蹲在黄昏里，抬起头
回望的是辽阔
是暖，是血脉里的潮涌
那些传之久远的歌声
隔岸相闻。几粒鸟鸣藏在柳荫
是谁，在用手不停地翻转
就像是夜雨涨了起来
一些草木制造了风声
灰亮的河面，千帆过尽
我像一枚枯叶，坐在自己的光阴里
被水浸着，已来回渡过无数次
可我还是不知道
八家鱼亮子，哪一个肯把我收留
魁星楼
魁星楼，比这驿站更旧
至于是哪一朝的事
已无从考证
而倒下去的那一瞬
记忆犹新，是天灾抑或人祸
右手执笔，左手端砚
独占鳌头的魁星
无法承受太多考生的膜拜
被时光碾作尘烟，飘散
散不尽的几缕，重新站了起来
让遗失已久的仰望
再次坚挺，聚集虔诚的目光
雨中登临，高耸的魁星楼
年已不惑的我，没有了
最初谦卑、怯懦和缄默
一匹枣红的马，快速穿过
谁，端坐在马背之上
是我的前生，还是后世
终将尘埃落定，一语成谶
一天，一地。一山，一河
皆在我心
白露为霜
我突然想，被时光用旧的身体
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放放羊，喂喂马
把所有的浮躁放下
让更多的存在，恬淡
善良，成吨的暖留下来
我可以像疲惫的马
回到郭尔罗斯，低头缓行
也可以带着月光
以及一只有缺口的瓦罐
慢慢转身，蝴蝶在梦魇中醒来
轮回于，草木怀着的秋
这季节，风吹草寒
草木的肩膀上的露珠
悄悄的，落了一地
浸染我的血脉，胎记和指纹
渐渐被西风吹亮
湮没在月光一样的霜中
在白金宝，邂逅一只蝴蝶
在白金宝，举起目光
江水悠然东逝
带着铜锈的暮鼓晨钟
透过，千年的苍茫
交出了最后一声余音
有一只蝴蝶从水中游出
清风舞动，蓝天一样通透
土陶或者铜器跨过门槛
从夯打的窑穴，迎面走出来
没日没夜，坐在
江边，坡顶，草根下发呆
商周或辽金的明月
还在刀锋上，闪着寒光
金戈铁马，擦肩而过
所有的关隘，一一失守
渐渐陷入平静之中
静若止水，等待
那只前世的蝴蝶过境
风语者
就是现在，我提着月光走来
风还是一样的远
没有轶事，村庄
向天空敞开所有的陈旧
总有深不可测的幸福
等着农事苏醒，等着孩子们的尖叫
等着那一声从窗前划过的鸟鸣
那山，那水，那走失的牛羊
那草木，那花冠，白雪压低的屋顶
那炊烟，那奔跑的马群
那长势正好的大豆和高粱
都饱含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些想起就让人亲切的名字
总是在风的间隙里
让我感受到信仰、至诚
和温暖的力量
作者简介：徐赋 男，1974年生于黑龙江肇源，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绿风》、《中国诗歌》、《中国诗人》、《北方文学》、《青年作家》等刊。
——《杯水》诗刊2013年秋季卷（总第15期）作品（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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