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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长川诗文之四十八:蒋殊/ 马二楞:榆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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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殊

 

 

 

马二楞:榆次的模样

 

□蒋殊

 

 

74岁的马二楞只知道他的家族从山西榆次来。

晋中榆次人,在准格尔并不多,连他自己都说鲜有碰到。

除了榆次,他再说不出多余一个字的信息。

马二楞是家族来到准格尔的第四代人,他有了孙辈,所以在内蒙这片土地上已经繁衍了六代。马家是从他的老爷爷,也就是他爷爷的父亲那一辈来到内蒙的。老爷爷最初过了黄河,来到隶属于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市的托克托县。这是一个颇具历史底蕴的老县。早在新石器时代,托县境内黄河北岸黄土台地上就发现了海生不浪文化遗址,证明早在新时期时代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春秋战国时期,戎狄、林胡等族在这里逐水草迁徒。周安王十二年(公元前390年),赵国赵武侯在托克托县境内筑起云中城。赵武灵王十九年(公元前307年),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置云中郡。由于县境位居北方边陲要冲,历来为兵家争战之地。

按照当年的走西口的路线,马二楞的老爷爷走的是偏右线,他应该先到太原,再北上经过杀虎口,出蛮汉山到达内蒙古托克托县。

粗略推算,马二楞的老爷爷该是清光绪年间“走西口”的大规模人群之一。那时候,走西口的人群分为两类,一类是“讨生活”,另一类为“做买卖”。马二楞的老爷爷属于后者。因为,他是带着手艺离开榆次的。

在老家榆次,马二楞的老爷爷兄弟两个。马二楞说不知道兄弟二人是不是从事着相同的职业,反正他的老爷爷是一位外科大夫,家里还开着药房。然而随着家乡生存环境的日渐恶劣,随着去“口外”讨生活大军的与时俱进,马二楞的爷爷也动了心。这么多人涌向口外,对医疗自然也有了需求。最终他带着满满的希望,下决心跟着大规模的西行人群,踏上谋求更好生存的道路。

马二楞说老爷爷名义上是外科大夫,却并不具备做手术条件与资格,更多时候还是通过药物治疗,甚至一些土办法。老爷爷的想法一点没错,随着山西、陕西及河北人的大规模迁入,内蒙古许多地区迅速发展起来。一批批的病人在他手里得到有效治愈,马大夫的“口外”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他自然愿意自己的手艺传承到惟一的儿子手里,就是马二楞的爷爷。然而马二楞的爷爷同意继续行医,却改行当了兽医。马二楞说,爷爷之所以改行,是嫌外科太脏。他说那个时候梅毒症很多,所以爷爷放弃了父亲的传承,为牲口治起病来。或许是医术都是相通的,或许天生就是行医的料,总之爷爷的兽医技术提升很快,还做了一段时间官医。

带着手艺的马家不靠种地为生。奶奶顺利为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子越来越红火起来。最多的时候家里十几口人生活,全靠爷爷一人的手艺。

一个个生病的牲口好转了,一块块银元从爷爷手里到了奶奶口袋里。劳苦功高的奶奶被富裕的日子赋予了闲情,她把玩着生活,把玩着一块块银元。

把玩着把玩着,银元被把玩成洋烟。

洋烟让奶奶的日子越发滋润,洋烟在她眼里的魅力远远胜过银元,甚至带走她生孩子遗留下的一些伤痛。她开心地把箱子里、口袋里的银元一块块交出去。她也越来越嫌爷爷的银元拿回的太慢了,太少了。之后,自然是一块也没有了。

带着奇香的轻烟袅袅而上,盘旋在马家的上空。爷爷闭眼不想看,却听到银元清脆落地的声音,而且是一地碎片。

碎了的银元,碎了的心。

有着高明医术的爷爷回天无力,宣告破产。

一切烟消云散。空荡荡的家勾起爷爷心底的倔强。他不仅决定带领家人从托克托县迁出,而且一把火烧毁了所有可以唤醒记忆的东西,包括户口本,包括家谱,包括别人给他们家打下的欠条。马二楞说,繁华突然落尽,爷爷决定从零开始。他说当时欠条有2000多现洋。走之前,村里甚至有欠他父亲账的人找上门来,他都回绝了:好儿不花父母的钱!

带着一腔怨恨的爷爷选择净身,挥别写满汗水与绝望的托克托县,来到准格尔。

马家离开托克托县,然而依然有无数山西后裔生活在那里。现在,托克托街头还可见“河曲碗托”等山西小吃。马家的痕迹抹净了,山西的味道却永久散发在托克托地区。

这个在十一二岁跟着父亲回过老家山西一次的倔强男人,或许还想过以后带着儿女风光地回到老家山西的男人,从此切断一切与老家的所有痕迹与记忆,埋头打拼生计。

马二楞的记忆中,也便只有“山西榆次”四个字。

老家山西亲戚?马二楞说一定会有,肯定会有,只是再也寻不回。

马二楞十岁不到,倔强的爷爷去世了。四岁那年随父母哥哥姐姐全家搬到白大路红鞋沟小地时,还没打开留给日后的记忆。父亲在爷爷的影响下,慎说老家山西,只埋头带领儿孙为生计奋斗。从前的历史,在马二楞这里都成了故事,一出生便跟着父亲为生存奋斗的他,自然也没有更多的闲情心绪去主动追寻老家的历史。

马二楞的父亲生于1910年,也就是清宣统二年。那年八月,遥远的福州召开了拒土大会,禁止邻境鸦片入省。那一年,他也不清楚她的奶奶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开始用银元换取洋烟。马二楞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在不远的阿加素一家榨油坊做工,到上世纪60年代时,父亲已经是人民公社专业队的队长了。父亲患有肺气肿,然而父亲的死因一直有些离奇。用马二楞的话说,就是父亲违背了风水规律,在不该动土的日子犯了忌。

那时候,工人们居住的都是土炕。每个土炕都要烧火,也就要产生炕灰。马二楞说,掏炕灰是极讲究的,必须要看日子。而父亲,恰恰是在一个不该掏炕灰的日子掏了炕灰。

马二楞至今觉得父亲的死与那次掏炕灰有关。他说那天就是不能掏,大家都知道不能掏,可是炕灰真的需要掏了。大家就说要掏就队长掏吧。父亲似乎不太信这个邪,也似乎觉得队长的责任在肩,说该掏就掏吧。马二楞说总之就是在那次掏了炕灰之后,父亲的身体突然就不行了,人一下子整个就没有精神。

父亲去世的那年是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那一年,父亲56岁,马二楞24岁。

父亲向儿女们交待了一些事,惟独没有老家山西。

24岁的马二楞从父亲这里丝毫没有延续下老家山西的情感记忆。但他也永远会把自己划作山西的一员。即便没有亲人来往,对老家山西的话题也永远不可能抹去。准格尔地区有无数山西后裔,大家话里话外时时会说到老家山西。马二楞一听山西就亲切,然而他每次能参与的只有榆次两个字。老家山西,在马二楞脑子里只是一个概念。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去看看,尽管,他无数次想象过榆次的样子。

我问他,知不知道山西榆次在清康熙年间通过走西口做茶叶贸易,走出一个辉煌的常家?常家庄园的建设规模,当时就被称为三晋民居的建筑之首,至今在山西的大院文化中也属规模最大、结构最完备的,每天吸引着游人无数。马二楞依旧实实在在:除了榆次这个名字,啥也不知道。

啥也不知道的榆次人马二楞在一年与一个给他送炭的人搭讪时,无意间听说对方是山西榆次人。马二楞心头一热:我也是榆次人。没想到对方在继续与他对话之后投来很是怀疑的眼神。马二楞说不怪人家不相信,除了榆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赶紧一分不少付了炭钱,以打消人家怀疑他攀老乡的念头。

山西榆次的送炭人走了,转身时眼神依旧将信将疑。马二楞站在一堆炭前,满含一腔复杂的感情喃喃自语:我家真的在榆次。

 

 

 

《长川诗文》专栏作家简介:蒋殊,女,原名蒋淑芬。山西武乡人。作品在《山西文学》《黄河》《散文百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等刊发表、选载。获首届冶金文学奖、第四届铁流文学奖、山西省作协2000——2006年度“优秀作家奖”、第七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微小说奖。著有《阳光下的葵蜀》《神灵的聚会》等。报告文学《用什么报答你的沉重》入选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鲁迅文学院2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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