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角：吹掉灯盏说亮话（组诗）

                               朱春林油画
 

吹掉灯盏说亮话（组诗）

□杨角

在乡下

黄昏前的一场雨在晚餐时分停下了

月亮出来，它要把乡村的道路慢慢晒干

乡下人喜欢吹掉灯盏说亮话，从不虚妄

他们节约，他们拿月亮当电灯，从内心感激

这亲亲的大自然

母亲早逝，父亲至今仍住在乡下

住在锄禾日当午的意境中

每次，我回到父亲身边

那些飘忽不定的句子总像狗一样围上来

亲吻我的脚背，从我笔下

欢欢喜喜地领走，各自的名

和姓

故乡

就是这张金丝床
孵化了
我一生的梦想

随便枕在哪座山丘
扯一片白云盖在身上
那一年四季的风、雨和闪电
是我内心没能隐藏好的
真实的思想

入夜，我把高兴放在左边
把烦恼置于右边
如果仰天睡着
说明我正骑着鼾声，走在
回家的路上

是的，只有时间能够做到
让一只鸡仔
回到一只蛋壳
让一个游子，一夜间
把灵魂，送回母亲床前

牛尾河是一个词

牛尾河是一个词
它在我心中睡熟了
睡熟了，也在我心中
只等一场小雨或一阵风
来帮它轻轻地，轻轻地翻一次身

醒来的牛尾河比风还凶
半夜了，它还在故乡坡上
把大大小小的树枝
抽得哇哇乱叫
醒来的牛尾河比雨还狠
一气之下，它会七七四十九天
把整整一个梅雨季
甩给那些渴望爱情的人

牛尾河是一个词
它在我心中睡熟了
睡熟了，我从不轻易惊动它
就像一个流浪的人
不会轻易惊动
他的故乡，和母亲

菜坝

已经多年不种菜了
今天的菜坝，只种飞机的尖叫
和轰鸣

在这座倚江而建的城市里
菜坝，是它最近的一个远亲
很多好消息坏消息，都是随飞机
一同降临的

从岷江下游向上望去
在菜坝上空，总有些钢铁的麻雀
盘旋在亲人的房顶

已经好多年了
只要一说到飞机
城里的人都会把头抬起来
像庄稼地里的白菜，一个个手搭凉棚
仰望，头顶那一片阳光

晚餐

黄昏将夕阳押解到西山上斩首

天边一片血红    一顿晚餐

到底能记录多少杀戮

写诗的人呀    你能

让一盘回锅肉说出一头猪的哀嚎

听一只香辣鱼复述湖水中那场十二级风暴

你能从一只卤翅膀走回诗人千年前曲项的颂歌

让一盘毛肚说出所有牛羊对草的感恩

你能从手中那碗汤

看到无数被涂炭的生灵的尸体？

仁慈的主呀    人类已经习惯用饕餮的嘴随意修改千年的经书

在那些血盆大口面前    我决定

从明天开始    只吃米饭   蔬菜   多喝水

用我余下的日子去驱逐那些荤腥

一阵风从夏吹到秋

是要告诉我，汹涌的激情
要先沉淀下来
才能最后成为饱满的黄金

谁？眼睛如此毒辣
瞅准了这一段时光
青黄相接
一年中最肥实的日子
年猪身上的正宝肋
扑克牌中的一对王
我要紧紧抓在手里
不到最后，绝不打出去

过够了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要动员所有亲人
把整个村庄上空腾出来
留住这一缕风
当冬天和雪花联盟
打出一串串草花的怪牌
我要请它
纹丝不动，和炊烟一起
绕着我的村庄
再吹一遍

只有狗能精通人的语言

我问过一条狗，如何轻易就懂得了人类的语言
狗不回答，一双眼睛望着我，习惯性摇了摇它的尾巴

我知道，狗与人之间
绝不仅仅只隔着一层语言那么简单
你看看，有哪条狗像人一样慢腾腾地走路
在狗眼里，哪一个人不被高看几眼

只有狗能精通人的语言
能从一声唿哨看见人世的晴空
从一声叹息，读到主人内心的闪电
狗走到今天，靠的是对一种生命寸步不离的敬重
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

入夜，风吹大地，浩瀚夜空把未知的领域一再拓宽
我发誓，以狗的精神
跑步走进今天的夜色，走进此时
我身边这个世界

井喷

不是指地底冒油，那样的好事
我一生都没遇到过

今天，一个友人再次提到这个词
像突然提到三十年前
一个同学的名字

都五十岁的人了，时光的森林里
我们周身早长满虎豹的花纹

坐在这个词语前，总想
亮出胸中那口老井
总想像老虎一样，对着天空
大吼一声

泸州

在沱江见到长江之前，一棵桂圆树已在风中
站了千年，又站了一千年
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桂圆树下，有人打铁，有人煮酒
有人在渡口撑篙，把日子从此岸运往彼岸
又从彼岸把日子运回来

一代又一代乡下人，从水路、陆路
走向城里，又从城里走向远方
走得再远他们也要回来
回到桂圆树下，成为
铁匠炉里的锈铁
窖池中走失的高梁
和渡口那一声长长的吆喝

从桂圆树下走出来的人
一能打铁，二能喝酒
往往，他们在异乡喝醉了
就趴在别人的餐桌上哭起来
可怎么也吐不尽心中的泪水与酸楚
仿佛他们心中，有一口
几百年的窖池，几百年的老井

2014.2.5

作者简介：杨角，警察，业余写诗，也写散文，著有文学专著六部，诗作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并入选数十种诗选、诗集，四川省作协会员，宜宾市作协副秘书长。